《世纪》杂志 | 周蓉:追忆我的爷爷周恩霔先生

周蓉 周恩霔孙女、上海翔宇公益基金会执行理事长 
1983年1月30日,我的爷爷、上海市人民政府参事周恩霔先生离世。我的名字是爷爷起的,平日他称我“蓉蓉”,偶尔称我“小蓉”。除了5岁那年到北京我父母的工作单位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生活过一年之外,我9岁以前基本上是在爷爷身边度过的,对爷爷的感情非常深厚。每当我整理爷爷遗留给我的周家家谱、先人的画像,他的书法作品、古籍、照片、信件等资料时,都感到自己走进了爷爷的内心世界,对他的理解也随着岁月与日俱增。

一  与七哥周恩来兄弟情深

周恩来总理是爷爷一生中最重要的人。爷爷和周恩来总理的祖辈是亲兄弟。恩字辈兄弟一共14人,周总理排行第七,爷爷排行十四,他比周总理小10岁,一向叫总理七哥。

图 |1982年,周恩霔在周公馆门前

爷爷于1909年出生在武汉,在扬州和天津家里读私塾、南京读中学、上海读大学。1915年,爷爷在天津第一次见到他的七哥周恩来,那时他只有6岁。1927年,爷爷在上海曾经陪周恩来生父周贻能与周恩来秘密见过面。
1931年,周恩来邓颖超在最危难之时居住在爷爷家里,与爷爷的母亲(即周恩来二伯母)、周恩来生父、爷爷还有我年幼的父亲度过了一段不寻常的日子,最终得以成功脱险,离开上海赴苏区。爷爷在上海市虹口区四川北路永安里44号的家现已成为“周恩来在沪早期革命活动旧址”。
1939年,爷爷从上海经过云南开远抵达重庆,在重庆曾家岩50号“周公馆”即中共代表团办事处,担任周恩来的秘书工作,并整理了周恩来从绍兴带到重庆的周家家谱。根据爷爷回忆,周公馆的伙食,平时一日三餐都很节约,刚巧那年6月21日端午节,周总理亲手下厨,烹制了一道苏北淮扬名菜——红烧狮子头,给大家改善伙食。烧成后,嫩而不腻,风味特佳,大家吃得赞不绝口。爷爷也过了一个非常有意义的端午节。
1946年,爷爷还在南京梅园新村周恩来身边工作过,在淮阴苏皖边区人民政府任剧团编导。1983年3月4日,上海市黄浦区宣传部署名流泽刊登在《新民晚报》一篇题为《周恩霔在淮阴》的文章,回忆说:周恩霔于1946年6月到苏皖解放区参加革命文艺工作。苏皖剧团当时在淮阴排演《三打祝家庄》,请爷爷担任艺术指导。为了防御蒋机的空袭,排戏只能到离城20多里的农村中去进行,爷爷不顾体弱多病,也跟着大家一块去,住在农民家里,同吃一锅饭,一同忍受着夏日蚊蝇的叮咬。回淮阴演出前,爷爷还为这个戏写了七言诗体的说明书。接着他又同其他同志合作编写了新京剧《拳打镇关西》,由他自己担任导演。爷爷参加了华中局和苏皖边区政府在淮阴召开的党员干部大会,会后演出了京剧《审头刺汤》,他不顾炎热,也参加演出,而演得非常认真,受到欢迎。
1946年1月,周恩来写给我爷爷的亲笔家信共三页和一个信封,信的落款是“七哥七嫂”,我父母将此“传家宝”郑重地传到了我手上。信件涉及周总理对爷爷工作的建议和安排。当时爷爷久病初愈,与续弦夫人高邮马氏顺宜感情破裂,双方已在酝酿办理离婚手续,经济情况也颇为紧张。爷爷本意赶回重庆,请求兄长周恩来协助在当地重新安排工作。周总理考虑到日本已经正式投降,若国民党即将还都南京,他和邓颖超作为中共谈判代表有可能随之同行,此外还考虑到国共谈判如果破裂,将不可避免地爆发全面内战,所以他建议爷爷直接前往解放区工作。此后,在全面内战爆发前夕,周总理果断地将爷爷由南京派往苏皖解放区,在李一氓身边工作。(周尔鎏著《我的七爸周恩来》,中央文献出版社出版,2015年,第92-93页)爷爷后来虽然因身体欠佳离开了南京和苏北回到了上海,但一直默默地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
1955年,爷爷曾经到北京中南海西花厅与他的七哥周恩来七嫂邓颖超见过面谈过话,爷爷重点汇报了他为京剧剧本的传承所做的工作,周恩来、邓颖超为此对爷爷表示赞赏和祝贺。

图 |周恩霔怀念周恩来文章,登载于1982年3月20日上海《文汇报》

1976年1月9日,爷爷在得知周恩来逝世后,尊重他的七嫂邓颖超的意见,即所有不在北京的亲属不要进京,他给我父亲发了电报,收件人“中央对外联络部 周尔鎏”,全文如下:“电悉悲痛难支…… 望与均向七妈致意并代我向遗体告别送花圈 父。”1982年3月5日,上海周公馆实行内部开放,爷爷不顾病危痊愈后不久仍然十分体弱,他坚持到访并在周公馆门前留下了珍贵的照片。1982年夏天,我父母从英国回国探亲,爷爷特意带着我们一起到周公馆参观学习,那是我第一次到访周公馆。
爷爷如此丰富的经历,本可以向我讲述多少故事啊,可是爷爷生前从未提过一个字,为什么呢?我想是因为爷爷希望我自强自立,因为爷爷牢记他的母亲即周恩来的二伯母生前的一句话:“我们在他危难时帮助过他(即指周恩来),这些都没什么了不起的。”

二  与梅兰芳“情深谊重如一日”

爷爷家里的墙上挂着爷爷的一张剧照、一位他的“得意门生”上海京剧院名家陈朝红阿姨的照片。爷爷家里常常宾客盈门,像个小剧场,叔叔阿姨们有拉京胡的、有弹月琴和三弦的、有唱念做打的,好热闹啊!
爷爷是这样自述他学习梅派京剧的经历的:“我自幼居京,爱好京剧,曾从好几位老艺人学剧艺,专攻青衣。我九岁起就爱看梅兰芳的戏。长大后结识了这位艺术大师,从此深迷梅派表演。在20年代和30年代时,我与梅先生谊兼师友之情。我在抗日战争时期,辗转内地,生了肺病,嗓音也坏了,我的艺术生命本就无望,可我不甘心放弃研究,一直还不断学习梅派艺术。数十年来,和梅先生情深谊重如一日。”
1939年,爷爷途经香港时特意与梅兰芳会面。1981年8月16日爷爷刊登在《文汇报》上一篇题为《蓄须明志的一段往事》的文章,他回忆说:梅兰芳在抗日战争期间,蓄须明志,谢绝舞台,这是大家所知道的。但这件事和周恩来同志有关,知道的人就很少了。1939年春,梅兰芳避居香港。爷爷当时曾由上海取道越南去重庆。抵港之日,就去拜望梅先生。梅先生的住处是山上一所公寓的两间屋子,生活极为清简。叙谈之间,他丝毫不以生活为念,而对国难却极为忧虑。爷爷到重庆后,便和七哥谈起梅先生的情况。周恩来说,日寇早晚总要侵夺香港的,梅兰芳留在那里有危险,最好早日来到后方。关于交通方面,可以尽量设法,保证安全,叫爷爷如再次碰到梅先生,务将此意告知。此后形势渐紧,爷爷因担心我太奶奶的安全,由渝回沪。经香港时,就将周恩来的话转告梅先生。梅先生很同意。但爷爷抵沪后不久,太平洋战争爆发,香港沦陷,梅先生已来不及搭船去内地了。后来他回沪隐避,留起胡须。
图 |1935年,梅兰芳在上海家中向周恩霔说戏示范
爷爷曾秘密去马斯南路(今思南路)看望梅先生。梅先生向爷爷坚决表示,决不受敌伪威胁利诱,作任何演出或电台广播之类的活动,并且郑重地说:“如你见到周先生,可告诉他梅兰芳决不做一日汉奸,决不辜负他对我的厚爱。”果然,梅先生后来说到做到。他当时说话时严肃的神态和流露出来的爱国主义感情,深刻地印在爷爷心头。
1972年,我陪爷爷从上海去北京,因我父母经常出差,我们住在我尔均叔叔在总后大院的家里。爷爷带着我去看望梅兰芳家人,记得我们一走进梅府,梅兰芳夫人福芝芳突然跪在我爷爷面前,哭诉着告诉爷爷她曾经被剃了光头。梅府是很大的四合院房子,我们一边走着,爷爷和福芝芳奶奶一边聊着,临别前,我们拍了合影照片,爷爷在照片背后注明了每一个人的姓名:后右梅葆玖 中福芝芳 小蓉孙 前左梅葆玥 前右夏瑞贞 翕园誌(翕园是爷爷的字)。夏瑞贞奶奶是爷爷的好友,他的丈夫朱尔梅医生是上海著名的肺科医生,当年曾为梅葆玖治过肺病,她的女儿朱珊眉阿姨当年经常陪其母亲夏奶奶来爷爷家做客,还有当年调皮的夏奶奶的孙子朱锦川至今都是我的好友。
北京梅府有好多的猫,数都数不过来。爷爷说:“蓉蓉,就像你有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猫咪也有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呀。”
1982年3月20日,《文汇报》刊登了一篇题为《歇浦重逢萼绿华——记梅葆玖梅葆玥在周翕园家做客》的文章:“著名京剧艺术大师梅兰芳的后人梅葆玖、梅葆玥,在紧张筹备赴港演出之暇,九日上午登门看望了父亲生前的知友周翕园(即周恩霔)先生。梅兰芳先生最后一次来沪演出《穆桂英挂帅》,曾带葆玖看过先生。时隔二十余年,葆玖、葆玥来到周家,翕园老人握住葆玖的手,竟好久说不出话来。”
爷爷和梅先生有四十多年的师友情谊。新中国成立后,爷爷在市人民政府担任参事工作,一直利用业余时间从事梅派艺术的研究、整理、推广、普及工作,先后出版了由他注释、整理、连带演出身段的梅先生传本《打渔杀家》《汾河湾》《审头刺汤》等剧本。爷爷当时告诉葆玖,他还要抓紧时间整理梅先生的全部《宇宙锋》(包括身段),以传后人。爷爷为给梅氏姐弟赴港演出送行,伏案挥毫赋诗一首:“歇浦重逢萼绿华,琼枝茂发足相夸,霓裳一曲靡香岛,喜待荣还报国家!”葆玖接过诗举在手里连声说:“好好!所有的意思都写在诗里了。请放心,我们一定不会负大家的期望!”

图 |周恩霔率孙女周蓉与梅兰芳家人在梅府合影,前排左起:梅葆玥、周恩霔、梅夫人福芝芳、夏瑞贞,后排为梅宝玖,梅夫人双手搭肩的孩子即周蓉

陈朝红阿姨是爷爷家的常客,爷爷日后把他收藏的与京剧相关的许多史料都赠送给了陈朝红阿姨。1983年3月3日,陈朝红阿姨在《解放日报》发表了一篇题为《水仙花开时》的纪念文章,她回忆爷爷看过她表演《宇宙锋》后与她面授技艺时对她的教诲。当时爷爷一开口便滔滔不绝地说着,认为她演的赵艳容总的还不错,扮相、水袖功夫,揭示人物内心世界都还比较成功。爷爷告诉她今后要注意准确地把握人物分寸,时刻想到赵艳容是二千年前的闺阁女性,又是相府千金,一举一动,都不能少逾“女范”的尺寸。因此,在“装疯”中要处处注意到赵艳容的端淑和充满忧痛的内心,不论任何动作,都不能大幅度地“舞”“扭”,在表演内心情绪时,必须注意到“我是古代的女性,不是现代的青年姑娘”,这样才能活现当时的历史人物。我认为这段话很能体现爷爷对京剧表演的深刻理解。

三  与我的祖孙情

我的亲奶奶蔡庆荣,早年病逝。1948年爷爷与马顺宜离婚,后她去了台湾,后赴美国。后来爷爷娶了程秀云,即带我长大的奶奶,我9岁以前和寒暑假回上海,都是和他们生活在一起的。爷爷生前曾经是上海市人民政府参事,他常带着我去领工资,当时参事室和文史馆合署办公,虽然爷爷已是60多岁的老人了,许多文史馆馆员都比爷爷年长,他们称呼爷爷为“小周”,让我觉得很有趣。
爷爷早年失聪,与人交流时需佩戴助听器,但没有影响他成为开朗阳光的人。我可喜欢蹑手蹑脚走到爷爷书桌旁,做个吃饭的手势,提醒爷爷开饭啦,爷爷总是做个调皮的鬼脸回我。他热爱生活,有时候能发现细微处的诗意,例如他曾看着各种花草和小鸟说:“蓉蓉,小鸟叽叽喳喳在说话呢,花草间也会随风说话呀,只是你听不见罢了。”
图 |1966年,周恩霔和周蓉在外滩
爷爷爱好广泛,他喜欢花花草草,也喜欢摄影和吟诗作画。此外,他是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平日经常挥笔洒墨。我喜欢帮爷爷研墨,一边研墨一边拉纸,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一笔一笔地书写每一个字,也喜欢看他手把手教人学习书法。爷爷留下的书法作品不是很多,凡是爷爷以为不是很满意的,他都不保存,奶奶就“变废为宝”地垫在了厨房所有的锅底下。有些日本友人慕名找到家里,希望能够得到爷爷的墨宝,哪怕是垫在厨房锅底下的也如获至宝。爷爷在七哥周恩来去世后,化悲痛为力量,他先后写成的作品,分别赠送给了上海周公馆和淮安周恩来故居保存。
我父母希望我早日回北京团聚,爷爷特别喜欢我,一直留我在他身边到直到我9岁返京。爷爷对我是非常关心爱护的,记得爷爷常常把上海市政府小礼堂的电影票给我,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能够和小伙伴们去那里看电影也是一种奢侈。他唯一一次凶别人竟是为了我。邻家一个小男孩觉得我长得太白,就冲着我说:“小白脸,白得像死人一样!”我呜呜哭出声来,爷爷三步并作两步冲出家门怒气冲冲地对他发出警告。多年后,该男孩回忆起来还对平日待人和善的周家爷爷发这么大的脾气记忆犹新。还有一次半夜里我突然肚子疼,爷爷起身为我找药,还倒杯热水端到我的床边,看着我把药吞下,爷爷才放心睡下。爷爷不太会照顾人,他为我倒水的场景永远定格在我的脑海里。爷爷在世的最后几年,我经常利用寒暑假到上海看望他,每次要离开上海返回北京时,爷爷总是要把我送到楼下,他说:“蓉蓉啊,见一次,少一次。”
我大学三年级寒假前,爷爷突然病逝。父亲正值从中国驻英国使馆所在地伦敦回北京开会,与尔均叔叔一起从北京赶去上海,临行前父亲嘱咐我要以学业为重,就不要去上海了。我把实情告诉大学校领导后,学校安排我提前单独考试,之后我直接乘坐火车到了上海,我赶上了爷爷的遗体告别仪式。因为时值春节前后,春节前我父亲参加完遗体告别仪式后就不得不回北京,不日又返回英国。春节后,我代表父母参加了爷爷的追悼会,时任上海市委宣传部部长陈沂也出席了追悼会。看着爷爷追悼会的照片和悼词,追悼会仿佛就在眼前,照片上有:我父亲的弟弟尔均叔叔、杭州的五公公周毓燕、北京的秉德姑姑、南京的尔辉叔叔、在上海的亲戚程寅亮表公公等。
爷爷留给我的唯一一张他的书法作品是周恩来的诗:“大江歌罢掉头东,邃密群科济世穷。面壁十年图破壁,难酬蹈海亦英雄。”爷爷特意写上“蓉孙留念 壬戌秋”(1982年秋),右边图章上是“百炼精钢”。原来我一直以为这只是爷爷许多书法作品中的一份,只是因为有我的名字我才视为宝贝。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越来越明白了爷爷的用意。爷爷之所以选择1982年秋写给我,是因为这首诗是周恩来19岁东渡日本所作,而1982年我正19岁。爷爷是希望我能以七爷爷周恩来为榜样,他以这样的方式留给我了一份世代传承的精神纽带。

图 |周恩霔赠送孙女周蓉的书法作品

过去40年中,我经常情不自禁地到爷爷曾经的家附近走走看看。那是一幢历史保护建筑,曾用名“圣亚纳公寓”,总高7层的单廊结构房,即每户人家的入口处都在走廊的南面,整个北面只有窗户,两头各有一部电梯。爷爷常常搀着我的小手进出家门和走廊、乘坐电梯上下楼。他最喜欢带着我到只有几步路之遥的外滩散步并为我拍照,或者带我到附近的城隍庙吃小笼。那时家家户户的门几乎都是敞开的,家里、走廊里、电梯里到处好似都回响着邻居们称他“周家爷爷”的声音。这样的声音一直萦绕在我心中。
2023年1月30日
原文刊于《世纪》2023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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